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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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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中秋决定要过一个名扬百里的红喜事。

    他提前就杀了五口猪,宰了六头羊,通知了所有的远亲近友以及佃户、长工、伙计,凡是能想到的都一个不落地下了帖子。正事的五天前他就确定了执事榜,由管家孙拉处担任总管,并提名副总管七名,按照主要任务,分别主管迎送客友、吃小饭、坐席、挑水、端饭、执酒以及厨间杂务。甘乾义在瑞川县城重金请了八名厨子,用四匹马拉的车送到双庙。林家大门外两边早就用苇席搭设帐篷,东边帐篷供吃小饭,西边帐篷设席。到了前一天,林中秋贴出了一张安民告示:凡双庙人氏,无论上礼与否,每人供应馒头两个,素菜一碟,小米粥一碗。

    双庙迎来了百年不遇的盛事,走进庄口,村路旁搭设的帐篷排成了一字长蛇阵,一眼望不到边。

    黄道吉日,艳阳当空。八抬大轿出了程家湾,按照任月霞设计的路线,从五龙山北到五龙山南复五龙山北,三涉瑞河而至林家堡。轿后跟着四个鼓乐:两个吹着唢呐,一个打着腰鼓,还有一个敲着铜锣。轿子前面两个壮汉分别抬着一个木箱,全是鞭炮,每经过一个村庄,都要停下来燃放几串,响声震天。这一路上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引得十保九甲的男男女女都来看热闹。娶亲队伍俨然是正月里的游庄社火,本来不是很远的路程,却走了好几个时辰。

    到了林家堡,林家堡口早有一大簇迎亲的人们专门候在那里,依任月霞的吩咐,在路边的树枝上挂满了鞭炮。远远看见队伍过来,就点燃了鞭炮,立时鞭炮齐放,鼓声大作,鞭炮声顺着河面飘到双庙的角角落落,整个河湾都洋溢在节日的气氛中。

    林家大院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几班子唢呐和板胡手,轮流倒班,从《太平年调》一直奏到《张连卖布》,如此反复,吹得腮帮子酸痛,拉的胳膊肘儿发麻。当送亲的队伍沿着撒满“花红盖子”、“大吉大利”的红纸条的村路上远远过来时,早有人飞快地跑回家中通知林中秋一家。任月霞的桌上早有人端来一碗饺子,她谁也不让,自顾自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吃将起来。人们知道这是一道仪式,还有说头哩,意思是乘新媳妇到来之前,要赶快吃些东西,意味着没有媳妇前,没有端吃端喝的人,今后可以享福了。林中秋呢,则赶紧躬身在新房的炕眼里丢进一个大木墩子,便有懂的人笑道:“公公埋墩墩,收拾抱孙孙。”

    一阵鞭炮声响过,成燕一袭红衣,用红纱蒙了头,由一个汉子背着进了林家院子。院正中有一张方桌,上置木斗,木斗内装有小麦,小麦中插有一把木尺,放有镜子、秤。这时连文在孙拉处的安排下出来送厚礼替成燕谢过背新媳妇的汉子,然后在桌前放一圆筛,拜堂时让成燕跪在筛子中间,表示今后一定要遵守家规,言行不能跳出圈外。

    林连文在整个婚礼上完全是一副木偶的作难相,一举一动都要依了吩咐。对于林连文的学业,林中秋是不用担心的,在双庙国民小学一年时间,人们都说凤凰窝里生不出呱啦鸡,林中秋要出秀才了。林中秋说要吸取教训,夫所以读书学习,利于行耳。若问其造屋,不知楣横,问其为田,不知稷早黍迟就等于白读了书。当双庙国民小学解散后,林中秋就把大部分精力用于解决林连文学以利行的问题。每周由孙拉处负责,协同张先生骑驴跨马,遍访林家所有的庄头、佃户,甚至三人居住于庄户之中,食粗茶淡饭,走陡峭坡路。这是林连文极为头痛的事,第一次出门,孙拉处骑一匹大青走骡,林连文骑一匹粉嘴白雪黑叫驴,一路分花度柳,款款而行。庄稼碧绿,油菜金黄,一阵一阵野蔷薇的香味扑鼻而来。林连文东张西望,心情舒畅。他下乡“察青”,什么也不懂,孙拉处给他讲估产定租的事,他一概点头,遇到那些上沟跋洼的地方骑不成牲口了,也便步行,由庄头前面领着,孙拉处拉着他一路走得极为艰难。孙拉处和庄头估计今年收成,商谈得很细,各处田土高低、水流洪窄。遇上亩数不太准确的,孙拉处要亲自用步子丈量,并一一落在纸上。林连文开了眼界,原来他们家有这么多的田地、庄子。起初他对于这项活动很积极,但后来终于厌烦了,遇有沟沟畔畔的或路途较远的就死活不肯去,孙拉处只好为他藏着掖着。订婚后,林中秋给林连文上了一堂课,他说成家意味着成人,意味着可以自立门户,再不能像以前一样百事不闻不问。

    拜堂仪式刚刚结束,孙拉处就挤过来,搀起了端坐在太师椅上接受新人三拜九叩的林中秋。

    “掌柜子!县长来了!”忽然门口有人大喊一声。尽管院子里喧闹无比,这声音还是不啻于一声惊雷。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大家互相张望了一下。林中秋一挥手,喊:迎接县长。语未毕,大门口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林中秋攉开众人朝门口挤去。

    林中秋刚到得门口,县长郑子文已迎门进来,“中秋老兄今日之事简直赛过党国国庆大典了。”林中秋慌忙躬身道,“哪里?哪里?这并非在下之本意,犬子娶妻事小,赈济灾民事大。”县长被迎进室内,屋子里人见父母官大驾光临全部齐刷刷地站起身来,两名保安队的人将一个红木匣子摆到了礼桌上。酒菜随即上席。甘乾义闻说也不知道从那里凑过来向县长打招呼,后面跟着笑吟吟的甘甜甜。

    郑县长瞅着林中秋、任月霞和甘甜甜,突然说:“你们的脸上咋都这么白?”说话间一把将甘甜甜拉过来,抱在怀里,两只手捧住甘甜甜的脸蛋儿,搓了几搓,甘甜甜的脸上顿时涂满了红色的油彩。众人恍悟突然大笑起来。甘甜甜欲走,县长却搂住了她,又唤林中秋过来。林中秋犹犹豫豫,后面张登荣猛得推了他一把,郑县长扳过林中秋的头,将脸贴在甘甜甜的脸上一蹭,林中秋也成了大花脸。那边也有人喜笑颜开地扭着任月霞也给上了脸。郑县长哈哈大笑,“不是我今个儿来,这老虎的屁股还真摸不得了!”

    本来因为县长的到来而变得有些紧张的空气一下子缓和了,一些乡绅、保长都纷纷过来给县长敬酒,极言县长之亲民之礼贤下士。郑县长来着不拒,谈笑风生,他对林中秋说:“我这次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连武最近要回到地方上,在凌县接替舒达江担任县长。”

    “是吗?有这事?我可是一点都不知晓。”林中秋真是第一次听说。

    郑县长笑着说,“双庙出了个舒县长,又出了个年轻的林县长,这地方风水好,了得!了得!”林中秋终于明白了郑子文县长屈尊大驾的原因,不过他心里也很高兴。连武终于成功了,看来那些钱没有白花。

    林连文订婚的时候,林连武回来了一次,他告诉林中秋他马上就要退伍进入政界,原想在专区谋个差使,不料参政院的那个战友的父亲骗了他,他只好被安排在县一级,为了弄一个好一点的位子,他向林中秋要了不少钱。如今林中秋从郑子文的脸上看到了林连武带给他的荣耀。他觉得长精神的同时,又不免生出一些忧虑。听说共产党的军队已占领了陕西的许多地方,并开始横跨泾渭河谷,直逼邴县、长武和与他们相邻的凌县,而且据说凌县共党活动频繁,原任县长舒达江就是因为这个呆不下去而弃官回乡的。

    孙拉处帮助林中秋安顿好县长郑子文,就乘乱出了大门。他要去看看孙抓处和碎花领着儿子拴牢在哪里吃饭,他们没见过世面,出门不展脱,不知道自己把自己肚子混饱。

    孙拉处刚出门不远,就远远看见村口河滩的树下围了一簇人,指手画脚地,他忙加快步子赶过去。走到跟前,他才看清一个人坐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朝着大路走,也会栽跟头;麦怕出苗早,人怕老来难……”他的旁边一地秽物,酒气刺鼻,惹来两只瘦狗,在那里舔得贼欢。孙拉处细一看,这人原来是张先生。他的头上、脸上粘满了泥土,看上去酒喝得太多了,呕吐不已却又嚷个不停,人都涌了来看热闹,也不知他吃了多少,看那吐出来的东西,怕是肚子里早已倒空了。那两只瘦狗却舔得欢,不一刻已将呕吐之物舔食的一干二净。不知怎么地,两只瘦狗就翻了脸,互相撕咬起来。那尖叫声很有些异样。张先生拍手大笑,俨然一顽童,“为着一口饭,狗连狗都不认哩!”

    孙拉处看到张先生嘴边流延着白色的粘沫,他刚准备上前去拉他,却见一个人上前将张先生拽了起来,并快速地在他的衣服里揣了一样东西。那人一转头,孙拉处才看清楚,这不是张登荣张大爷吗……夜幕在喧闹之中如期来临,这个夜晚同样是个不眠之夜。“安房礼”由甘乾义夫妇主持,先是行礼,接着新人相向而跪,吃交杯酒。两只酒杯上各盖一枚铜钱,用红线相连。新婚夫妇交换吃酒。这时候,新房里早已挤来了闹洞房的人,有胆大一些的,已脱了鞋子跳上炕,盘腿坐好,将新人抱去放在了腿上,俨然房头。紧接着几个青壮年手提羊鞭、牲口毛刷等物什,挤到炕边上来。好不容易等待“安房礼”结束,甘乾义夫妇端了酒杯挤出门,他们的闹洞房就开始了。

    正当大伙兴致勃勃在新房里为所欲为,新房内的气氛达到白热化时,忽然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老者脚跟不稳地闯进来。坐在炕上的那个房头一愣,问怎么了。大伙儿一下子都静悄悄地。那老者酒气熏天,摇头念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大河有水小河满;朝着大路走,也会栽跟头;麦怕出苗早,人怕老来难!”俗话说:疯狗莫惹。坐在炕上的那房头闹房的兴趣一下子没有了,将新娘郑重地放到炕上,“吱溜”滑下炕来。

    早有人认得这位老者是林家的两代先生,忙挤出门去叫总管了。当孙拉处进来时,张先生已踢拉着鞋子爬到炕上去了。新娘正在往炕垴挪动时,张先生已“哇”地一下吐在了铺了新被的炕上。整个新房里马上弥漫起一股刺鼻的酸臭来。孙拉处拽了他的腿,想把他拖下来,不料老家伙两腿乱蹬,竟抓不住,旁边有人帮忙,才将烂醉如泥的张先生拖到了地上。拉扯间,一包东西从张先生衣服里掉下来,孙拉处乘人不备,装在自己的衣服兜里。

    孙拉处在人们的协助下将张先生提起来,不料一股奇臭钻入他的鼻孔。马上有人嚷,“老东西屎拉到裤裆里了!”新房里的人一下子都骚动起来,那奇臭也仿佛听到了特赦令一样满屋子乱窜起来。那些准备了各种怪办法满怀兴致前来闹房的人们都一个个悄悄地走掉了。最后只剩下孙拉处、甘乾义的儿子甘济升,再就是两位新人和张先生。甘济升也是刚进门准备举行“撒床”仪式的。于是甘济升便与孙拉处动手将张先生抬到了他的房子里。

    孙拉处一边骂着一边让人将火炕重新收拾了,换了一床新被褥。尽管一切都恢复到崭新的模样,甚至比以前还要光彩几分,但那新房里呛人的味儿却是久久不去。甘济升端来一盘核桃、枣儿,用条帚扫的核桃枣儿满床乱滚,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双双核桃双双枣,儿子多来女子少;女子穿的花褂褂,儿子穿的花袍袍。一撒一同床,二撒二成双,三撒三元进宝,四撒四四相会……”然后人皆退出新房,新人上炕。

    这一夜,明灯高照,通宵达旦,屋门紧闭。门窗外听房的人影屏息敛足来回走动,不知什么人的歌声在村路上远远地飘:“一更一点一炷香,情哥来到大门上。

    爹娘问我什么响,风吹树叶哗啦啦响。

    二更二点二炷香,情哥来到院头上。

    爹娘问我什么响,风吹的门扇响叮当。

    三更三点三炷香,情哥来到炕头上,爹娘问我什么响,隔壁的骡子咬绊缰。

    四更四点四炷香,情哥来到快上炕,爹娘问我什么响,咱家的咪猫喝米汤……”

    过了几天,孙拉处把从张先生身上拿来的那包东西交给柏治林看。柏治林把那白色的粉末儿放在手里捻了捻说:“这是大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