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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心之忧矣,於于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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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间学者的办公室,陈设很简单,办公桌特宽。满墙的书,玻璃柜中放着形状不一的国际学术界的各式奖杯。窗户很大,因此屋中的光线很好。窗外是一片开阔的草坪。传闻这幢办公楼颇具传奇色彩,二十世纪国家表彰的23位两弹一星元勋中,有14位曾在这幢楼里任教、学习或工作过。现在,它是国内最先进的纯学术理论研究机构。

    “诸中校,请坐。”金边眼镜、蓬松的短发,整洁合身的西服裙,手腕上戴着一块翠绿的玉钱,孟教授看上去就像一位普通的知性中年女子,根本无法与全球顶尖的密码学家挂上号。“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耽误你工作了吧?”

    在这样的大学者面前,诸航很谦逊,有点小拘谨。“没关系的,我也需要很长的准备期。”

    “那就好。”孟教授给诸航倒了杯茶。茶杯是带盖的,杯身印着水墨山水,很老式的样子。水很开,倒进去,杯底的茶叶欢快地浮上水面,又一根根沉下去。诸航轻声道谢,无形中觉得和孟教授亲近了几分。现在的办公室,大多使用一次性纸杯,不管是咖啡还是茶水,都给人应付的感觉。

    孟教授给诸航看自己的密码设计图纸,一张办公桌都铺满了,诸航吓了一跳。

    孟教授笑了:“很多人都以为密码就是一串数字与字母按特定法则的组成。其实,密码的范围很广。密码是通信双方按约定的法则进行信息特殊变换的一种重要保密手段,包括加密与解密。它与语言学、数学、电子学、声学、信息论、计算机科学等有着广泛而密切的联系。密码除了用于信息加密外,也用于数据信息和安全认证。”

    诸航说道:“我看过麦家写的暗战和风语,里面就讲的是密码,是用电波传递情报。”

    “那是摩斯密码,比较原始了,现在很少用到。但是,最原始的,往往也是最复杂的。”

    “怎么个复杂法?”诸航好奇地问。

    “二战期间,盟军截获了一张设计图。这张设计图上有三位穿着时尚服装的模特。表面上看起来,设计草图很平常。但是安全专家们识破了纳粹的诡计,最终从设计图上读出了纳粹要偷袭的信息。纳粹特工利用摩斯密码的点和长横等符号作为密码,把这些密码做成装饰图案,藏在模特的长裙、外套和帽子等图案中。他们爱用这些伎俩,把密码藏在画、乐谱之中。”

    “这么神奇?”

    “密码研究枯燥无味,但一旦你沉浸于其中,会发觉妙趣横生。而且,密码还有地域性,不同国家、不同种族的密码,各有特征。”

    “孟教授喜欢研究哪个国家的?”

    孟教授含笑推推眼镜:“我现在喜欢认证。即使非法者破获了密码,取得了加密过的资料,也无法获取正确的资料内容。这个设置就是认证。”

    “沐助教呢?”

    “沐助教原先主修的是欧洲密码研究,我希望她的领域更宽广些。所以这次海南卫星基地的加密设计,以她为主。”

    诸航很小人地想,孟教授终究不是不谙世事的书呆子,如此重视沐佳晖,必然看在首长的面子上。

    孟教授太忙了,两人讲话中,不时有电话打进来,不时门被人敲开。听完孟教授介绍完设计大概,诸航不好意思久留,起身告辞。电话又响了,孟教授跑过去接,喊来隔壁的沐佳晖替她送诸航。

    四目相对,彼此淡淡地点了下头。之前虽然碰过两次面,但这次算是诸航与沐佳晖第一次正式的、单独的见面。

    楼上了年纪,古旧的木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楼道里光线很暗。沐佳晖礼貌地在前面领路,谁也没有说话。

    出了办公楼,眼前陡然明亮。诸航以为沐佳晖送到这,就该止步了。没想到,沐佳晖盛情地继续向前走。

    “不好意思,前两天听卓阳姑姑说起诸中校,我才把诸中校与姐夫对上号。”沐佳晖放慢脚步,与诸航平行着。她说话的语调维持一个高度,听不出任何情绪。

    诸航嘴角浅浅一弯,以示回应。漏洞百出的谎言,怎么听怎么假。也许是她懒得编,只是想找句话开口而已。

    “只不过离开北京三年,变化就好大。”沐佳晖像是感慨,又像是质疑。

    诸航扭头看向两边,一棵棵粗壮的梧桐整齐地排列着。多少年来,天下学院的布置都大同小异,不是方就是圆,规规矩矩。

    “我很喜欢姐姐生活过的四合院,里面有我太多太多美好的回忆。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经常去看看。”

    诸航突然放松了下来,来了,风来了,雨来了,她喜欢这种直接的刀光剑影,受伤也罢,流血也好,无论赢和输,明着来。“我介意。”

    沐佳晖姣美的容颜一愣。“你担心我会因为姐姐的过世迁怒于你?我不会那样不理智。如果你有罪,法律早已将你绳之以法。姐姐是被心脏病夺去了生命,虽然你那时已怀孕。你是无辜的。”

    诸航毫不示弱地瞪过去:“哦,你原来知道你姐姐已不在人世,那么也应该知道首长这个姐夫已是过去式。他们的生活已经画上了句号,四合院现在是我和首长的家。我们有我们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朋友、亲戚。至于你,首长送你出国读书又为你找了工作,你的岁数大到可以独立行走,除了工作,我认为我们与你没有任何必要牵扯着。”

    “你叫姐夫首长?”沐佳晖眼中溢出一丝讥诮,“你心里是不是觉得配不上他高贵的名字吧!”

    “配得上、配不上,都不重要,首长,他是我的丈夫,这已成事实。他的白天属于我,他的晚上属于我。他钱包里的纸币、硬币、信用卡属于我,他的一切一切统统属于我。我生病时,他会陪我去医院、彻夜守在我床边;我渴了,他会倒水吹凉后端给我;我饿了,他会半夜给我做面。下雨了,给我打伞;天热了,提醒我涂防晒霜。吃腻了阿姨煮的饭菜,他会悄悄带着我去外面吃我想吃的。哦,要是我和儿子闹别扭,他也会无条件地护着我。”

    哇哦,这通吼真爽、真痛快,仿佛把心头积压很久的那口恶气都吐尽了。一点都没夸张,首长确实做过。诸航心情好得想跑上个八百米。突然,一只球从远处呼呼地朝她飞来,她下意识地举手接住。

    “不好意思,美女军官,麻烦扔过来。”路边篮球场上的几个男生嘻嘻笑着朝她敬了个礼。

    她展颜一笑,身子欠下,飞速地运着球往球场跑去,然后,再加速,上篮投球,利落干净,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帅哦,美女!”男生们吹起了口哨:“要不要赛一场?”

    诸航拍拍手:“我怕你们伤不起。”

    “不是吧!”男生们给激将得脖子通红。

    诸航不理睬他们,摆摆手,走了。沐佳晖像座美丽的冰雕,还立在原处。

    “沐助教,后面编程上有什么疑问,我们电话联系。”总还是要见面的,不要孩子气地摆脸,玩老死不相见的游戏。

    “姐夫对我说,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找他,想什么时候去四合院都可以。”沐佳晖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慢。

    “你要学阿紫?”诸航的脸抽动了下,但依旧保持着和煦的笑容。

    “阿紫?”

    “天龙八部里,乔峰失手打死了阿朱,他答应阿朱,要好好照顾她妹妹阿紫。没想到,一天天相处,阿紫疯狂地爱上了乔峰。你对首长是不是也有特别的想法?”

    这几句话成功融化了沐佳晖的冰面,那张娇容一会儿红,一会儿青,最后真成了紫。“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厚颜无耻。即使姐夫没有再婚生子,我的心里也只当他是姐夫。”

    “你如此高大、圣洁,那为什么要一再打扰我和首长幸福的生活呢?”

    沐佳晖把红唇咬出了一排血印,纤细的脖颈不住痉挛:“你应该问为什么姐夫对我这么好!我告诉你,除了姐姐,姐夫和任何女人在一起都没区别,他只有责任和义务。他这一生,只爱姐姐一个。他记得他们的每一个纪念日,记得她爱吃的巧克力,记得她喜欢的电影。他去德国时,为了买到姐姐喜欢的颜料,跑遍全城,然后提着两大箱颜料上下飞机。他的办公室里,一直放着姐姐送他的台灯。姐夫他希望见到我,这样子,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想姐姐、说起姐姐。你只不过用孩子锁住了姐夫,可是姐夫的心呢,永远给了姐姐。”

    诸航出奇地平静:“沐助教,你被你的卓阳姑姑洗脑了,服点安神补脑液吧!如果孩子是束住首长的枷锁,请问,一个人能生孩子吗?”

    “那是意外!”

    “下次如果遇到首长,你可以问他意外是如何发生的。”

    美人羞恼,同样青筋暴突、表情狰狞,也不赏心悦目。诸航想笑,还是忍住了。但是上了去国防大学的公交车后,诸航的好心情像灌在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漏净了,挺直的肩耷拉下来。最近,讨厌的人和事为什么这么多,是什么助长了她们嚣张的气氛,她真是不明白。她和首长木已成舟,她也努力表现好,这些人眼瞎了吗,看不到她和首长之间的和谐,难道非要把她和首长折腾得心神不宁才罢休?不能让她们诡计得逞,无论如何,都要咬牙挺住。允许她们的羡慕嫉妒恨,只是诸航叹气,她不在意首长与佳汐的从前,但一遍遍地强迫她去聆听,有时候心会不由自主地混乱。谣言传千遍,会成事实。她们口中的首长和自己看到的首长,哪一个是真的?

    公交车经过一个站点时,两个警察示意两边的车辆停下,一排穿着校服的孩子排着队过马路。一晃,九月啦,开学了,梓然今年上初中,给她打电话时,老气横秋的。再有四十六天,是帆帆的两周岁生日,要不要搞个小庆祝呢?

    呃,眼皮倏地一跳。诸航闭眼休息了下,睁开时,又是一跳。诸航撕撕眼皮,公交车又到站了。

    进国防大学时,诸航特地绕了条道,避开教学楼,她不想遇到赵彤。赵彤是不会放过在她面前显摆的机会的。

    在指挥部楼下,诸航很惊讶和首长搭档的韦政委坐在大厅里,手里还抱着只篮球。一看到篮球上那飞扬潇洒的几个字母,诸航笑了。

    “韦政委,你刚从纽约回来吗?”她激动地跑过去。科比签名的篮球,她都想疯了。后悔没买身球衣让周师兄带去,顺便也签个名。

    韦政委默默地把球递给她。

    “是周师兄请你捎过来的?太开心了,谢谢!”诸航掏出手机。是呀,周师兄说周一回国。

    “诸中校!”韦政委叫住了她:“不要打了,电话不会通的。”

    诸航询问地回过身。

    “周中尉的手机现在大概沉在了大西洋的海底。”

    纽约,世界最大城市,是美国金融经济中心,人口和港口最多的城市。水域占了全部面积的百分之三十二,纽约市的五大区之中有四个位于岛上,区之间的交通靠众多的桥梁及隧道连接。上下班时,各座桥梁上经常堵得水泄不通。

    尼克斯队与湖人队的慈善友谊赛放在尼克斯队的主场馆麦迪逊广场花园举行,那天晚上,两队来了许多球迷,各界政要,各大媒体。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搞了两张票,大使馆的一个秘书和周文瑾同去的,秘书开的车。因是友谊赛,明球星们以炫技为主,科比、奥尼尔、约翰逊、卡梅隆都出场了,比赛精彩却不激烈。现场的气氛非常热烈,球迷们友好而礼貌。湖人队的水平明显高出一筹,赢在意料之中。球赛结束,球星们热情地为球迷们签名、合影。

    秘书微笑地看着一身正装的周文瑾挤在一堆尖叫的球迷中拥向科比。科比看到周文瑾这张俊逸的东方面孔,笑了,潇洒地在他新买的篮球上签上名字,周文瑾握手道谢,秘书替他们拍了照。

    周文瑾小心翼翼地捧着球出了球馆,上车前,他看了看夜空,对秘书说,他觉得纽约今晚的星空特别美。秘书笑,在纽约,很少能看清星空的,纽约的环境一年比一年差。

    中方代表团住在长岛。

    那个晚上,交通并不算拥挤,车经过布鲁克林大桥时,很畅通。因为畅通,也许秘书疏忽了,也许是天意,没有察觉一辆大卡车飞快地超了上来,它甚至没有响喇叭。卡车的体积太庞大,秘书发觉后,本能地向右避去。但已经晚了,车的重心倾斜,撞倒护栏,栽入了安静的哈德逊河,激起巨大的浪花。

    车是第二天中午打捞上来的,玻璃都震碎了,唯有那只科比签名的篮球好端端地卡在椅子之间。傍晚时分,在一公里外的水面上,有人发现了秘书的尸体,他安详地漂浮着。又过了一天,搜救人员仍没找到周文瑾。有人说,哈德逊河与大西洋血脉相连,沿着河堤就可以走到大西洋。周文瑾大概随水流去大西洋观光海底世界。大使馆参赞沉痛地告诉韦政委:周文瑾中尉失踪。

    韦政委说完了,他内疚地看着诸航。诸航默默地低着头,球在手中转来转去。

    “我送你回去。”韦政委说。

    “我上去还有事。谢谢你!”诸航郑重地向他点了下头,脸急忙偏过去,不容任何人揣测她的表情。

    “那我打电话让绍华来接你,他今天一直待在外面。”

    “不用的,我可以自己坐车回去。”诸航死命地按电梯上行键。

    韦政委只得看着诸航的身影钻进电梯,消失在他眼前。

    这幢楼翻修得很新,唯独电梯是旧的。运行时,缆绳吃力地叫着,听得让人怕怕的。

    在指挥部,诸航有一间办公室,她不用坐班,来得很少。推开门,一股冷清的灰尘味。不知怎么走到办公桌边,扶着桌面,慢慢坐下来。手中的球太重,重得击碎了她的心,手抖得握不住,球滚到了角落里。

    见到球那一刻的狂喜,像个巨大的讽刺,对着她讥诮地笑着。

    什么叫失踪?汶川大地震时,电视上每天都在播报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失踪多少人。那些失踪的人,后来也没听说他们回家了。他们在哪,永远没人知道。失踪,是个委婉含蓄的词,其实,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周师兄出发前一天,他问她如果时光可以回流,当初出国的名额不受限制,他们会如何?她是那么不耐烦地笃定,他还是他,她还是她,一切都不会改变。不,不,如果时光可以回流,她不会那么随便地对周师兄说要科比的签名。她应该知道,她的事,周师兄很上心、很上心。当他得知湖人队与尼克斯队有友谊赛时,第一时间兴奋地告诉她。

    那是他和她最后的联系,她没有回应。

    周师兄

    诸航闭上了眼睛,思绪恍恍惚惚地往前飞。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周师兄陪她坐在网吧里,那么无奈地看着她。她打游戏打得忘了一切,包括身边的他。那时候,很多人爱玩植物大战僵尸、愤怒的小鸟。她嫌不过瘾,都玩重武器。周师兄看看新闻,玩会五子棋。坐在她隔壁的一个小男生在看动画片,声音开得很大。

    她抽空瞟过去一眼,画面非常唯美,插曲像民谣,淡淡的忧伤。

    西边天空暮色渐重

    一缕阳光穿破了层云

    在这傍晚阵雨之后

    悄然察觉夏日的气息

    云后的阳光涌向大地

    侧耳倾听着心中思绪

    友人面容在耳边响起

    夏日夕空,泛起馨香回忆

    过往时光,依然那么鲜明

    真心相对,众人欢笑之景

    原来是,那场夏天的回忆

    烟笼草丛,果色渐红

    仿佛那场热闹的夏祭

    檐下风铃清悦响动

    让我的心也一同摇曳

    夜蝉已早早开始喧闹

    独自漫步于林间小道

    往日情景在心中苏醒

    仿佛在我耳边

    对我轻声细语

    原来是,令人怀念的往昔

    依旧保存着,昨日的模样

    依旧埋藏在,今日的心底

    好奇怪,那么长的歌词,她一句句都能清晰地想起。

    诸航缓缓地睁开眼睛,走到角落里,把球抱起按在心口。陪她打球、玩游戏的周师兄,扔下她独自去哈佛的周师兄,回国后对她表白的周师兄,不甘心认输诬陷她是黑客的周师兄

    那些岁月,青涩、甜蜜、懵懂、快乐、无奈,无法复制,不可代替。

    可能她曾怨过他,可能她曾恨过他,但她也曾倾尽全力珍视过他。他走了那么远,变了那么多,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周师兄,她却从来没有对他恶语相向过,更没有诅咒、谩骂过他。

    令人怀念的往昔,依旧埋藏在,今日的心底。

    宁檬说,周师兄以后会娶一个比她强百倍、千倍的女子,让她呕死。

    那一天,她等不到了,看不到了。现在,他再次把她给扔下了。又是美国,万恶的资本主义,叫人怎么不恨它!

    所有所有的一切,都随周师兄沉入了大西洋中。也许成了一粒水珠,也许水珠被阳光蒸发,飘到空中,变成了一朵云、一阵风。

    她将篮球放进了文件柜中。

    外面响起砰砰的关门声,下班了。余晖从楼群之间漏下来,霞光惊艳刺眼,一天又过去了。

    国防大学有去军区大院的班车,同车的都是认识的人。诸航坐在最后,听着别人谈笑风生。她感觉车里的自己只是个壳,灵魂支离破碎地在空中飘着。头像有千斤重,什么事都想不了、想不动。

    帆帆蹲在一人高的盆景树后面,双手托着下巴,安安静静。看到诸航,两只手臂张开像迎风的翅膀。

    “怎么没有画画?”诸航任由帆帆小嘴吻过她的脖颈、鼻子、眼睛。

    “我今天在想事情。”帆帆认真地回道。

    “哦,帆帆想什么?”

    “我在想,要是有一天妈妈不要我,怎么办?”

    诸航一怔,头皮刺刺地痛。

    唐嫂笑着过来:“今天下午电视里播的一个剧,里面有个妈妈把孩子给抛弃了,孩子追着妈妈后面跑,妈妈都没回下头。估计把帆帆给吓着了。”

    “那个是人家编的故事,骗人的。”诸航抱了几次帆帆,手臂完全使不上力,她只得牵着他的手。

    “妈妈会和帆帆永远在一起,是不是?”帆帆问道。

    诸航点头。

    帆帆笑了,蹦着跳着,又去玩了。嘴里还在哼着:“妈妈好,帆帆好,爸爸好!”

    吕姨晒了一竹匾的杏仁,说是今天刚从农贸市场买的,晒干后,磨豆腐吃。

    诸航看了看,没有力气讲话。

    诸航没吃晚饭,洗了澡就进书房了,她叮嘱唐嫂给帆帆洗澡、哄帆帆睡,她今天要熬夜,不要打扰她。

    帆帆磨磨蹭蹭地跟着进书房,自己拿了画笔和纸,一脸讨好的笑,向诸航保证,他只画画不出声,他要陪妈妈。

    “妈妈要专心做事,不需要陪。”诸航说道。今晚,她只想一个人待着写编程,把全世界关在门外。很多很多的事,留到明天再面对。

    帆帆圆睁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好一会儿,他低下头,抱着画笔和纸出去了。那小背影上写着无比的委屈和伤心,仿佛真的被抛弃了一样。然后,在门口,他期盼地回了下头,踮起小脚,帮诸航给门带上。

    诸航嘴巴张了张,想喊回他,最终没有出声。

    打开电脑,诸航强逼自己不去看邮件。其实根本无法静心做事,想给小艾打电话,小艾和师兄去桂林度蜜月了,宁檬,现在不知在哪个餐厅醉生梦死。诸盈?不,不能,姐姐会担心的。像任何时候一样,只能把所有的情绪嚼碎了,一口口咽下去。

    时间,慢得像在严冬等待春天,一分一秒都很难挨。

    门再次被推开了,卓绍华抱着帆帆站在门口。

    “首长,我”她想快快地把他们打发走。

    卓绍华偏过脸,看着帆帆:“告诉妈妈,我们要去哪里?”

    帆帆大声回答:“帆帆要去妈妈上学的学校打球,以后,帆帆也会好好看书、上学,像妈妈一样。”

    诸航哀求地看着卓绍华。她不能在帆帆和首长的面前,心神被另一个男人占去,可她却又控制不住。

    “换身衣服吧,别让师弟师妹们笑话了,给帆帆做个好榜样。”卓绍华第一次用命令的语气对她说话,不容反驳。

    帆帆大概以为去旅行,搬了很多东西放在后座。有他常玩的玩具、布偶,常吃的零食。还搬了几本书,精装的书,又大又厚实,他搬得气喘吁吁的,却不要爸妈帮一点忙。最后,不忘再带上他的画笔和纸。

    偌大的后座被帆帆一个人占去,诸航只得坐在副驾驶座,首长自己开车。帆帆没什么看过夜景,一束霓虹闪过车外,他都惊喜地跳起来:“妈妈,什么?”

    诸航打起精神,告诉他那是一家五星级饭店的招牌。这家饭店很古老了,世界各地都有它的分店。

    帆帆含着手指:“妈妈,看!”他指着一幢高耸的大楼。

    “那是播放喜羊羊灰太郎的地方——中央电视台。”

    “妈妈真棒,什么都知道。”帆帆毫不吝啬地夸奖道,探过身去摸摸诸航的脸颊。

    诸航深吸两口气,握住小手。温暖的小手,绵软的小手,像夏夜清凉的晚风,习习吹荡,拨去她头顶上空灰暗沉重的云彩。

    北航刚开学,冷清多日的寝室恢复了喧闹,餐厅、教室、图书馆灯火通明,球场上难得地很安静。

    卓绍华让帆帆坐在球场边,那儿有个简易的小亭子,可以挂挂衣服和包,下雨时能挡挡雨。恰好,又挨着路灯。球场是暗的,却可以清楚地看见亭子里的一切。帆帆太兴奋了,他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学校,好多好多的房子。

    “首长,不要打了,散散步吧!”围着篮球场走两圈,腿也累,心也累。夜风渐渐大起来了,树枝刷啦刷啦方向一致地摇摆着,天上的云走得很快,气势有点吓人。

    “我虽然很少打球,不见得会输给你哦!”卓绍华舒展着手臂。

    帆帆抱着大球过来:“爸爸,给!”

    “今天,帆帆给爸爸妈妈做裁判,谁输了,就刮个鼻子。”

    帆帆举手与卓绍华击掌:“好!”他知道裁判是什么角色,正式的篮球比赛有几个人,这些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诸航就一遍遍地讲解过。“爸爸,加油!”

    “为啥不给妈妈加油?”

    帆帆咯咯地笑。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赢。”卓绍华运着球,开始热身,“诸航,接着!”他把球扔了过来。

    诸航跳起,接住,愣愣的。

    “别让帆帆失望,嗯?”卓绍华意味深长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帆帆坐回了裁判席,小手拍得啪啪直响。

    诸航在原地拍着球,出一身汗也好,她飞快地跑着,向篮下进攻。卓绍华拦阻,她躲,向左,向右,一个假动作,一跃,投篮成功,卓绍华接过球。

    “妈妈,妈妈!”帆帆欢叫着跑过来,抱住诸航的脸,献上一记响亮的吻。

    诸航全身的细胞都活跃起来了,她的全世界就是手中的球。首长打得不算很好,但他坚强,不管输多少分,毫不气馁,下一秒,又全身心地守卫、进攻。

    “要下雨了。”树叶翻动的声音更大了。

    卓绍华拭去额头的汗:“帆帆,待在那儿别动,我们继续。”

    “好!”帆帆响亮地回应,他要给爸爸鼓劲。爸爸今晚要被刮鼻子了。

    两个来回之后,雨噼里啪啦不由分说地砸下来,砸在宽大的枝叶上,砸得他们头上。诸航抱着球,雨雾迷漫,眼前变得白茫茫的。卓绍华没有动弹,身子前倾,准备抢夺手中的球。帆帆乖乖地坐在亭子下,不吵不闹。

    诸航心中突地一动:“首长”

    卓绍华走过来,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诸航,不要忍,哭出来,大声哭出来。”

    诸航摇着头,泪水却不听使唤,如决了堤的河水,一泄而下。心头那么多的自责、那么多的痛,随着泪水、雨水,痛痛快快地流淌。

    不是很久前的一个冬夜,也在这里,周师兄走了,她跌倒了,两掌都是血。首长找到她,问她:自己站得起来吗?她站起来了,由他背着上了车。

    有些事,别人帮不上忙,只能靠自己。

    这场大雨,算得上是夏日最后一丝残威的总爆发,它淋在身上,已经带着深深的凉意。这场雨之后,秋天就该登场了。诸航的牙在控制不住地打颤。

    卓绍华走过来,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边说:“所有的悲痛和辛酸都留在这个夜晚、都随这场雨结束,明天,为我,为帆帆,坚强一点,可以吗?”这不是命令,是恳求。他很心痛周文瑾的离开,不是妒忌他与诸航的青春年华,周文瑾确实是很优秀的人才,但是命运的当头一棒,无法闪躲,如佳汐当年的突然过世。

    这孩子只要无助或者徘徊、苦闷时,有意无意都会来北航。北航在这孩子心中是个什么位置,他清楚。那就来吧,但是他不允许她独自悲痛,他要她知道,她还有两个男人——他和帆帆在爱护着。

    诸航咬住唇,仰起头,把眼泪往回咽。

    雨慢慢小了,变成无声无息的雨丝,幽幽飞扬。

    帆帆踩着水花跑过来,手里捧着条大毛巾。“诸航,夸奖下帆帆呀!”卓绍华说。

    诸航蹲下来,她怕湿到帆帆,只凑过去与帆帆亲了亲,帆帆回应地吻吻她的两颊,然后告诉爸爸,雨是咸的。

    球赛宣布结束,两个人湿淋淋地上了车。卓绍华把车开得很快,悲伤之余,如果再生场病,那会让人精神更沮丧。

    还好,泡过热水澡后,一家三口都无恙。

    帆帆自觉地跑向自己的小床,卓绍华喊住他,邀请他睡大床。“爸爸!”帆帆激动得只会傻笑,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幸福了。

    帆帆今天睡里面,诸航睡在中间,卓绍华睡外面。在这个夜晚,他担心自己的力量温暖不了诸航,他需要帆帆的帮忙。

    帆帆不介意睡哪里,他只要爸爸妈妈在身边。乖乖躺了一会儿,看看爸爸,看看妈妈,突然坐起来,他记起了裁判的责任。“爸爸,你今天输了,让妈妈刮鼻子。”

    卓绍华忍俊不禁,怎会生出这么一个较真的坏家伙。“好吧!”他闭上眼,转向诸航。在帆帆的监督下,诸航无奈地轻轻刮了刮卓绍华的鼻子。

    “good night!”帆帆甜甜地笑着,眼睛弯成了月牙。这句话,是他从电视里学来的。然后,躺平,下一秒,就睡沉了。

    卓绍华熄了灯,把诸航拉进怀中,枕在她的臂弯上,亲亲她的额头,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在哄她入睡。

    “周中尉的失踪是因为意外,很遗憾无法给他任何荣誉称号,其他方面,韦政委都会以最高标准给的。部里已有同志去他老家接他父母过来。”

    “嗯!”诸航懂,首长已经在努力弥补意外的遗憾。除了感叹世事无常,其他又能如何。

    “部里不会开追悼会。”卓绍华叹息。

    周师兄是失踪,没有理由开,也不要开,让他安静地待在大西洋底。

    “同事们联系他以前的同学,会有一个送别的活动,让宁檬和小艾陪你去。”

    她在他胸前蹭了蹭,有一缕头发掉下来,遮住了眼睛,不舒服。“不去了。”今晚,她躺在床上,脑子里想着周师兄,首长呢,是不是也经常这样在深夜里想起佳汐?她想问首长,你这么关心我、包容我,仅仅是责任吗?咽了咽口水,终于什么都没说。

    卓绍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笑了笑:“帆帆说你剪了头发后,很漂亮。”

    “他胡说。”

    “没有,我们父子同心。”

    声音越来越低,轻拍她的手一下接一下,慢慢地,诸航睡着了。手臂已经僵硬,卓绍华却没有抽回,他整晚都用同一个姿势,将诸航紧紧抱着。仿佛不这样,一不留神,诸航就会从他身边飞走了。

    这孩子痛成这样,曾经一定很爱很爱周文瑾。

    唉!

    第二天早晨,是晴天,气温低了几度,秋天的味道若有若无。唐嫂唠叨着给帆帆加厚衣,帆帆在走廊上跑来跑去,不肯配合。

    诸航睡到自然醒,卓绍华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一身休闲的装束。“首长,你怎么不换衣上班?”她看时间,可不早了。

    “今天我请假。”卓绍华走过来,还好,眼睛没肿。心中一紧,这孩子还是倔强,习惯事事忍着。

    “干吗请假,我没有事的。”诸航不自然地抓抓头发。

    “先吃早饭!”他把她推进卫生间,把窗户打开,微凉的空气一阵阵吹进来。

    都记不得上次和首长一块吃早饭是哪一天了,尽管胃口不好,诸航还是努力喝下一碗粥。帆帆不要唐嫂喂,在爸爸妈妈面前,他好好地表现了下,独立把一碗粥吃了下去,桌上没掉一粒米粒。

    吕姨收拾碗筷去了,唐嫂抱着帆帆去邻居家串门,小喻和另一个勤务兵在打扫院子。一夜风雨,落叶满院,荷花缸里的睡莲也卷了边。

    卓绍华拉着诸航去书房:“心情好点没?”他的眼神很真切、温暖。

    诸航点头:“首长,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卓绍华摸摸她的头,很心疼在这时候还要让她面对另一个严酷的事实,可是他不能瞒她:“我们一起去趟医院,姐夫的病理报告今天应该出来了。等专家们拿出诊治方案,我和你一起去见大姐。”

    在孩子的心里,丢块橡皮、考试不及格都是天下最可怕的事,整个世界像要崩塌了,不知明天的太阳会不会正常升起。有恐慌,有委屈,犹豫着要不要向妈妈说起。推开家门,妈妈一脸是泪地告诉她,爸爸遇到了意外。孩子倏然清醒,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也许只是件小事。

    诸航下车时,双膝有点软,扶着车门,才站稳了。她短暂地闭上眼睛,小心地把和周师兄有关的一切折了又折,放进心底的一个角落。有那么一下子,她想不起来自己刚刚在做什么,除了觉得窒息外,她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卓绍华的手。

    卓绍华侧过脸看她,轻揽住她的腰,他的眼中写着他为她骄傲着、心疼着。一桩一桩的事接踵而来,这孩子表现得很坚强。

    两个人的脚步声在幽静的走廊上回响,一声一声,格外的慑人。

    成功在小会议室外等他们。

    诸航仿佛是第一次看到成功这么严肃过,她情不自禁颤了一下。不怕流氓发神经,就怕流氓装正经。

    “还好!”成功对卓绍华轻声说了一句。

    卓绍华与诸航深深对视着,两人心情倏地一松。卓绍华长舒口气,拍拍成功的肩,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里有三人,成功告诉诸航,有两位是军区医院的专家,还有一位诸航认识,是在小艾婚礼上被宁檬凶的顾晨。

    情况真的不能算坏,属于胃癌中期的最好情况,病灶的部位、大小、浸润范围都可根治性切除。两位专家拿出的方案是尽快进行切除胃部三分之一的手术,然后再做一端时期的化疗。如果手术成功,治愈的可能性有百分之八十。

    成功告诉诸航,根治性手术,不同的医生做,情况会很不同,所以绍华把军区医院最好的两位外科专家请来了,他也会进手术室,但只是做助手。这次也多亏顾晨主任经验丰富,发现病情及时。不能再怨天尤人,这是最好的结果。

    诸航频频点头,她不住地看顾晨,越看越觉得形象高大。

    “喂,你那眼神收敛点,你再看,顾晨会以为你有什么其他想法。”成功实在看不下去了,提醒道。

    诸航没搭理成功的调侃,她在想着,哪天要把宁檬捉来向顾晨主任好好地道个歉,人家是个多么高尚的天使呀!

    今天是周二,手术定在周四,下午,骆佳良就必须入院做术前的各项化验检查。

    卓绍华向两位专家拜托了又拜托,向顾晨感谢了又感谢,对成功就说了句“快去办住院手续”。

    成功眼直眨,这也太区别对待了,他这两天为骆佳良的事忙得脚不着地、夜不闭目。

    诸航还算有良知,郑重其事地握住他的手:“成理事、成大医生、成天使、你的大恩大德,我铭刻五内,永生不忘。下辈子,我做牛做马,再报答你。”

    “今生呢?”成功气不过。

    “首长在等我,再见!”诸航追上走在前面的卓绍华。

    身后,成功把牙磨得咯咯作响。

    这个时间,诸盈应该在银行。见到诸航和卓绍华,诸盈站在冷气开得十足的营业大厅,本能地打了个冷战。

    卓绍华尽量简洁地把骆佳良的病情说了一遍,诸盈很平静。然后,她让两人稍等下,她去行长室请下假。诸航不放心地要陪她过去,她说不要,还问两人饿不饿。

    “首长,姐姐没事吧?”诸航对诸盈平静的反应有点不安。

    卓绍华微微拧眉,叹息道:“从她生你起,她的软弱、眼泪、后怕、隐忍都习惯在夜晚没人看见时释放,现在,她只让自己镇静。”

    是,镇静才能条理地面对一切。

    诸盈很快就回来了,回家的路上,她一直看着窗外,安静如一幅淡淡的山水画。开门时,她没拿住钥匙。钥匙咣当掉在了地上。她自嘲地笑说自己大概老了。

    “姐!”诸航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她仰起头,似在抑制心底的波动,终于,没控制得住,一股热雾弥漫了眼眶。

    “航航,在姐姐心中,你很优秀很优秀,虽然绍华的军衔高,家境优裕,姐姐从不认为你嫁绍华是高攀,但是姐姐今天”她匆匆拭去不小心泛出眼角的两滴泪:“但今天姐姐真的觉得你嫁得很好。如果没有绍华,姐姐现在该怎么办?”有些事,不是坚强、振作就可以的。在现实面前,你只能承认自己的无力、渺小。

    “绍华,我懂。”她拦住卓绍华欲出口的话:“我们是家人,你做的是应该的。姐姐的心真的不慌乱、不惊恐。我不觉着不幸,我只觉得好幸福、好幸运。”泪越流越快,怎么都拭不尽。

    诸盈语无伦次,又是哭又是笑。确实幸运,年少时遇到事,有爸妈替她担着,她能正常求学、工作,航航能好好地长大。现在遇到事,绍华和航航早早地替她担去了,她一直都被爱护着。

    “我要进去给佳良收拾衣服,要住好多天呢,多带几套。梓然大了,可以一个人”

    “小喻下午去接梓然回四合院,小喻可以辅导他作业,吕姨可以给他做好吃的,帆帆估计会乐得像个小疯子。”诸航说道。

    诸盈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卓绍华默默地接过她手中的钥匙,开了门。打通骆佳良的手机,他说在附近的公园散步。

    昨天复检完,卓绍华和顾晨谈了会话,就陪骆佳良去单位办了病假手续。骆佳良没问结果,他今天还像平时一样,上班时间出了门。他不知道在长椅上坐了多久,感觉身体重得无法移动。不远处一棵树上,停着一只白鸽,胆子很大。他在打量它,它也在打量他。他抬下手臂,它啄啄羽毛。阳光从茂密的枝叶间落下细碎的光片,一阵风刮过,光片闪动着,像荡漾的水波。

    “佳良!”一个身影把那只鸽子遮住了,他抿抿干裂的唇。“盈盈!”他低下头,无法正视诸盈的眼睛。她都知道了吧!爱一个人,就不该让她受累受苦,他却把她推进了一个深渊,他无比愧疚。

    “傻坐在这儿,管理人员会以为你老年痴呆呢!”诸盈理了理他没翻好的衣领,瞅着他已经白了不少的头发。

    骆佳良呵呵憨笑。

    “我们走吧!”诸盈温柔地挽住他的手臂。即使在恋爱时,他们也未曾在人前手挽手过,骆佳良心中发紧、发涩。“盈盈,对不起。”

    “真傻啦!”诸盈佯装瞪他一眼:“都做外公的人了,生个小病还这样子矫情。”

    如果真是小病就好了,他鼻子发酸。正午了,太阳升到半空中,他留恋地看着四周的草草木木,他和盈盈唯一的浪漫,就是在这散散步。假使意外能预料,不该那样处处省着,应该对盈盈好一点,应该早点去丽江,她都很久没添新衣了。

    “我们先去商场看看。”骆佳良鼓起勇气看了下诸盈。

    “以后有的是时间,航航和绍华在等我们呢!”诸盈催促道。

    以后还有机会吗?骆佳良沉默了。

    入院第一天,诸盈把诸航和卓绍华早早打发回家了,她留下陪夜。病房条件很好,vip房,成功安排的。骆佳良洗了个澡、剪了头发,精神还不错。晚饭是唐嫂和小喻送的,把梓然也带来了。梓然安静地站在床边,双手握住骆佳良的手,稚嫩的双眼里溢满了慌乱。小喻喊他回去时,他对骆佳良说:“爸爸,我明天再来看你,每天都来。”他没有吵着要留下,没有说一句害怕。

    “梓然大了。”诸盈自言自语。

    骆佳良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晚间新闻结束,诸盈熄灯上床。骆佳良似乎无法安睡,不住地翻身。“盈盈。”他低声喊道。

    诸盈开了台灯,走到他床边:“要喝水吗?”

    骆佳良摇摇头,撑着坐起,示意她坐下。“盈盈,我听说打开腹腔,有时候会发现实际情况和检查结果不太相符。”

    “不会的,给咱们看病的都是顶尖的专家。”诸盈替他披上衣,轻轻按摩着他的双肩。

    “是的,国内最好的专家,但是总有个万一。如果”他拉开诸盈捂住他嘴的手:“让我说完。如果手术不成功,盈盈”他的心痛得像有把刀在绞:“让他回国吧!他还在爱着你,不然不会离婚的。你们有航航他人不坏,那时太年轻了,他一定会善待我的梓然盈盈?”

    诸盈眼帘低垂,慢慢地从他的掌心抽回自己的手,站起来,退了一步,冷冷地瞪着他。

    啪,啪,她抬起手,一左一右,狠狠地掴了自己两个耳光。骆佳良都没反应过来,只见诸盈白皙的脸颊上立刻浮出了五个指印,一左一右,很对称。

    “这一巴掌,是打的我自己。我需要反省,我做了什么,让我的丈夫认为我的心里放着另一个男人。”她指着左脸,然后又指向右脸:“这一巴掌,是我替你挨的,因为你是病人,我不能打你。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自己好端端的,却把老婆往其他男人怀里送。这算什么,大度吗?没关系,你不要我可以,航航我能独自带大,梓然我也可以。明天,我就去户籍办,让梓然改姓诸。”

    “盈盈,对不起,我说错了。”骆佳良忍不住泪水长流,慌忙道歉。他欲拉诸盈,诸盈愤怒地将他的手甩开,“我是犯浑了,原谅我。我会好起来的,手术会成功的,一定的,我要陪你去丽江,我要看着梓然结婚,看着帆帆读书拿奖。”

    “我今天才知道,你从来就没真心相信过我,你一直耿耿于怀我的过去。”诸盈又伤心又蹩屈。

    “不是,我只是有时会觉得你嫁给我真的太委屈,我什么也没有”

    “你当初干吗去了,找一个配你的去呀,何必招惹我?”诸盈控制不住地吼叫出声。

    “我癞蛤蟆爱上了天鹅,眼里看不见别人。”他终于抓到了诸盈的手,用力地拉近,求道:“盈盈,你别生气,好不好?我不放手,我们是夫妻,死也不放。”

    诸盈好不容易平息怒火:“还敢讲泄气的话不?”

    “不敢了。”骆佳良哽咽地发誓。

    “往里去去!”诸盈与骆佳良挤上一张床,又气又心疼地依进他的怀中。在别人眼里,这个男人确实其貌不扬,确实没有什么大出息,可是她真的很满足,没有任何苛求。“他再好,也和我无关。和他联系着,是为了航航,不是图别的。”

    “我知道,我知道。”骆佳良紧紧抱着妻子,是他心眼小,在恐惧面前,胡思乱想。

    “你比他强百倍,不管哪方面。你的手术成功或不成功,我都永远是骆佳良的妻子,一直到老。”这把年纪,这么肉麻的话,她竟然说得这么顺溜。诸盈微微地感到羞涩。

    千辛万苦才止住的泪又泛滥了,骆佳良掩饰地把脸埋在诸盈的脖颈处,那里很快一片潮湿。

    成功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从窗户边往后退。他在走廊上又站了会,等着病房内的灯再次熄了,才悄然离去。

    读书时,他做过一阵文艺青年,很喜欢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钟楼怪人加西莫多对女主角的痴情、深恋很令人动容,他有时会想,最后的角色互换,当加西莫多陷入囹圄,女主也会为他那样付出吗?他断然说出答案:不会。这份爱是不平衡的,加西莫多爱得很卑微,女主对他仅仅是有好感,绝对谈不上深爱。

    深爱,是用全部的生命在爱着。

    今夜,骆佳良圆满了,他终于等到了诸盈回应。爱一个人是幸福的,被你所爱的人爱着更快乐。爱情总能创造奇迹,手术肯定会圆满而又完美。

    成功心潮澎湃,他都有些羡慕骆佳良的外在条件,至少那样的,能轻易发现美玉,而他呢摇头咂嘴,顾影自怜呀!

    护士站里欢声笑语,桌上放着一个竹编的篮子,里面有大串的葡萄和青中带黄的柿子。葡萄颗颗饱满,像紫色的玛瑙,在灯光下闪烁出诱人的光泽。成功识货的,那柿子是罕见的甜柿,也叫水果柿,把皮一削,果肉金黄,水汁丰沛,果肉甜美。

    他端出成理事的架势,威严地训斥:“哼,是不是又向病人敲诈勒索了?”顺手摘了颗葡萄,撕去皮,塞进嘴中。哎哟,和超市买的那种进口葡萄很不一样,甘甜微酸,仿佛多了些阳光、空气、风的味道。他闭上眼享受着。

    值班的几位护士笑得更欢了:“成理事,你是贼喊捉贼。”

    “没大没小的,说什么呢?”太好吃了,成功索性坐了下来,把篮子往面前拉了拉。

    “这水果是位美女送给你的,她找了一圈没找着你,问到我们这儿,就把篮子搁这边了。她说她姓单,是你的病人,水果是今天在乡下农庄新摘的。”

    单惟一?嗯,跑去乡下摘水果,确实像她会做的事。成功拎起篮子,起身就走。

    “成理事,别小气,给我们留点哈!”护士们叫着。

    成功凉凉地回道:“收礼要承担被处罚的后果,还要礼尚往来,你们也要一起吗?”

    “要,我们要和成理事共进退。”

    成功歪歪嘴角,他才不相信这帮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的女人。

    开车回自己的公寓,明天他要早点去医院,不想回家听妈妈扯长问短的。明天早晨有专家门诊,骆佳良还要做一套化验检查,他得关注着。迎接自己的依然是一屋子的清冷与黑暗,不幽怨,自由是要等价交换的。一大半水果进冰箱,留了几个放进果盘中。洗澡出来,边吃水果边上网。

    看单惟一的微博,现在俨然是成功睡前催眠的一种方式。他坐在家中,不打电话,不见面,就能掌控单惟一的所有行踪。单惟一算是比较好管理的孩子,几点一线,从来不逾矩。生活沉闷又乏味,不懂她为什么还过得那么有滋有味、斗志昂扬。可能单细胞想不了很多,于是,快乐很简单。

    单惟一有好多天没提她的“唯一”了,是眼镜男失去了诱惑力还是她已经从微博暗恋转向真实生活里的明恋?难以猜测。

    单惟一今天写了六条微博,有两条是描写乡下农庄的果园风光,文字配图片,看着就像走在柔和的秋阳下,轻轻一嗅,满鼻甘甜的果香。还有四条,是默哀她栽种的圣女果、小黄瓜、丝瓜的下架,她新换了两盆仙人球,还有两盆兰草,计划着天冷的时候,再养一盆水仙。

    要不是成功认识单惟一,都怀疑她和成妈妈一般年纪了。这小日子过得太宁静,日升月落,淡然老去。

    如果把单惟一比喻成一面湖,湖水必然澄净碧清,湖下的世界,一目了然。成功陡地生出恶作剧之念,他要投块石头下去,看看湖水怎么荡起涟漪。

    清清嗓子,把声线调到最低哑慵懒令人小心跳跳的频率:“惟一,睡了吗?”

    “成医生,你大声点,我这里好吵,听不清你的话。”单惟一高分贝的回应震得成功耳膜呼呼叫痛。

    成功表情痉挛,把手机往外挪了挪:“你在哪?”不自觉地,成功也把音调提了八度。

    “和维修人员在外面加班。”

    “你不是在售后服务部负责接电话?”

    “是呀,最近空调的返修率太高,人手安排不过来,我陪师傅们出去,帮着搭把手。”

    “你生活挺充实呢,白天顶着太阳去果园,晚上披星戴月出门搞维修。”成功不想吼的,但他控制不住。

    单惟一笑了:“成医生,你收到水果啦,是不是很甜?”

    鸡同鸭讲!成功没好气地说道:“哪有男人爱吃甜。难道你是想送给眼镜男,他不喜欢,你才转送给我?”

    “不是,你们一人一篮。”

    妈的!成功心情坏了,搞半天,他是捎带上的,早知道,巴巴地提回来干吗,扔给那帮小护士好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成功心情都没好转。负责专家门诊叫号的小护士被他的臭脸吓得气都不敢乱喘。今天放了二十个号,叫到第十五号时,小护士偷偷朝里瞟了一眼,看到坐在成功面前的病人直哆嗦,那还是个美人。

    第二十号病人是由母亲陪着来的小女生,生理期紊乱。成功低头写着病历,问哪里不舒服,小女生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挺好,她求救地看向外面等着的妈妈,很想哭,这个医生比病还怕人。

    “挺好?那你来看什么病?”成功“啪”地搁下笔。

    “我妈妈”两大滴眼泪挂在睫毛上,颤颤的,不敢往下掉。

    “闲得无聊呀!”成功森冷地眯起眼,刷刷刷写了张处方:“出去!”

    小女生逃得比兔子还快。

    妈妈不太放心,质疑地把处方看了又看,问护士:“他都没问没检查,药不会开错吧?”

    护士看了看处方,小声说道:“绝对没错。虽然态度不咋的,医术却不是盖的。”

    妈妈拖着小女生半信半疑地去拿药了,护士拍拍心口,庆幸这一次的专家门诊又熬了过去。

    骆佳良的各项检查已做好,由诸盈陪着回病房休息。成功过来看了下,叮嘱骆佳良吃点易消化、无刺激的食物。手术是明早八点,六小时前禁食,两小时前禁水,给胃足够时间把胃内容物排空入肠。诸盈细心地用纸都记下了。

    成功待了一会儿,去餐厅吃午饭。吃完回办公室,经过放射科,看到顾晨一人坐在里面对着墙上的几张片子正研究,他折身进去。

    “我想起一件事,还没找你算账。”顾晨转过椅子。

    “什么事?”成功懒洋洋地坐下来,摊开双手,静待发落。

    “你忽悠我,说上次和你吃海鲜的美女是你女朋友。没想到那女友是我同学老婆的闺蜜,我还凑上去套近乎,给人家骂了一通。”

    “是你蠢,我怎么回答的?”成功眉毛一挑,笑意模糊。

    “你说你什么时候缺过女友你个流氓,挖坑给我跳。”顾晨上前给了成功一拳。

    成功也不闪躲,悠闲地晃晃两腿:“我怎么听着你不像是生气,而像是庆幸!”

    顾晨呵呵两声,再次求证:“她真不是你女朋友?”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成功玩味地斜过去一眼。

    顾晨搓搓手:“如果不是,我就追啦!”

    成功捏着下巴,似笑非笑:“你喜欢她?”

    “我未婚,她未嫁,不可以吗?”顾晨双臂交叉。

    成功定定地看着窗外一小片蓝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可以呀,追去吧,没人拦着你。”只是追得上追不上要看自己的造化,宁檬——可不是好摘、好吃的果子。

    突地,成功依稀听到空气里多了点异常的气息,他收回目光,朝后转。顾晨难堪地张大嘴巴,站在门外的宁檬用足以杀死千军万马的目光看过来,诸航的脸上写着四个字“你闯祸了”。

    这不是绝情,而是漠然,她对他,什么也不是。不妒忌、不吃味,她爱谁,谁爱她,和他没任何关系。仿佛从不曾近过宁檬醒了,也怒了。

    “我是你的什么人,谁给了你权力说这样的话?”宁檬冲进来,指着成功的鼻子,整个人抖得不像样,“我是缠着你还是碍着你,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把我拂开?成功,我告诉你,我不稀罕你,从来都不。你脱下这件白大褂,去掉成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你只会用暧昧玩弄别人的感情,却从不敢承诺。你害怕担当,你怕责任。你根本不成功,你很失败。”

    成功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坐着,面无表情。

    这样的淡定让宁檬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她突地挥手,狠狠地掴了成功一个耳光。响亮的巴掌声,把诸航和顾晨都惊住了,宁檬自己也吓得不轻,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嘴唇没一丝血色。

    成功如高僧坐禅,置身世外,神马都是浮云。很好,他也荣幸地尝到了耳光的滋味。诸盈掴耳光,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爱,宁檬这一耳光,与他彻底做了了结。以后,估计装不成朋友了,老死再不相往来。

    宁檬捂着嘴,扭头跑了出去。

    顾晨跺着脚,这祸是他起的头,他必须负责善后。他硬着头皮,追了过去。

    诸航也担心宁檬,但她要是再追过去,宁檬在前,顾主任夹中间,她垫后,别人会以为是精神病院出来的。算了,一个顾一边吧!她进去拉把椅子,坐在成功对面,双手托着下巴,眼睛眨都不眨:“半个脸红,半个脸白,这叫阴阳脸?”

    “你真是只猪,不会说人话。”是人都有点同情心,成功恨死这种隔岸观火的:“大中午的到这边晃什么?”

    “无巧不成书。”宁檬给诸航打电话时,她在来医院的路上,两人就约了在医院见面,她连哄带骗扯着宁檬来向顾晨道个歉,谁知撞上这一幕。诸航觉得这也不能算是坏事,总是害怕暴风骤雨,防这防那,其实一旦来了,就那么回事,风停雨住后,又见蓝天白云。

    “你还识字呢!”成功站起来,越过诸航。

    诸航扯下他的衣角,拍拍纤细的肩:“想哭吗,这儿借你靠一会儿。”

    “滚!”成功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诸航不怕死地说道:“你说顾主任是庆幸的,其实我觉得这也是你想要的。”

    “你这只猪皮痒了。”成功挥起拳头,在落下来之前,诸航逃之夭夭。

    成功愣愣地随手臂耷拉下来,发了会呆,回办公室去了,脸颊灼热、滚烫。其实很多人都被猪的外表给欺骗了,这只猪并不笨。

    以后,那只涩涩的果子可以扯下对他的迷恋,追寻新的幸福去了,他诚挚地祝福她,愿她过得比他好百倍。

    宁檬跑得太快了,顾晨在医院大门外才追上,心惊胆战地看着宁檬往马路中间直冲,他及时地抓住了她。

    宁檬扭过头,嘲讽而又讥诮地看着顾晨,搞不清他装什么殷勤绅士,他于她,只是个陌生的路人。

    顾晨这时还不知宁檬的名字,不能叫小姐,也不能随便叫声美女,他急得满头是汗:“对不起,我和成理事只是在开玩笑,你别往心里去。”

    “原来你不喜欢我,只是开个玩笑?”宁檬心中一颗地雷点燃了导火索,吱吱冒着烟,马上就要引爆。

    顾晨结结巴巴回答:“不不是,我喜欢的。”只是她喜欢的是成功,顾晨看得出来。

    宁檬不知道哪根神经突然不对了,她倏地升起一股疯狂的冲动:“你是什么医生?”

    “放射科主任。”

    “你有车吗?”

    “有车,也有房。”顾晨小心翼翼地把宁檬拉到人行道上的树荫下,这里总算安全了。

    “你是独生子?”

    “是,爸妈退休工资都很高,我没有什么负担。”

    这个陌生男人大概相亲经验丰富,回答问题举一反三。宁檬苦涩地忍住夺眶的泪水:“我肤浅而又拜金,以前的感情很复杂,你还要追我?”这叫退而求其次吗?也是一医生,家境也不错,虽然他不叫成功,也许仅仅是个及格,可是他能为她捡起碎了一地的尊严。成功把她推向他,好,她就要成功看着,她怎样和别人恋爱、拥抱、亲吻是赌气、是报复,也不全是,为了靠近成功的一路,她走得太累,她太需要一个正常男人的怜爱,抚慰她疮痍满目的心。

    “以后简单就行了,谁的从前都不是轻描淡写。”

    “你叫什么名字?”

    “顾晨!”

    “我叫宁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