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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草茎碾碎了, 可以拿来敷在伤口上。本丸的大家虽然是付丧神, 但偶尔也会有受伤的时候吧。

    “主君”。

    阿定蹲在草丛里的时候, 忽然听到有人喊她。一道高大的身影笼住了她,似乎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烛台切大人……?”她仰头,因为逆着日光,好不容易才通过轮廓分辨出这个藏匿在日光背面的人是谁。

    话音刚落, 一件物什便擦着她的耳畔险险飞过, 如疾光似的,噗嗤一声钉入她身后的地面上。阿定耳旁细碎的发丝,被这件锋锐的东西所割断了,飘飘扬扬的落下来。

    阿定的瞳孔瞬间缩紧了。

    她僵硬地扭过头去, 发现那半插在泥地中的,只是一块小石头罢了。

    烛台切见她露出恐惧的面色来, 说:“现在学会害怕我了吗?欺骗我的时候,却丝毫不显得害怕。”他说着, 从走廊走入了庭院,朝阿定伸出了手,要扶她起来。

    他伸出手的时候, 显得彬彬有礼、谦逊成熟。

    阿定却没有扶他的手。她起了身,低头战战兢兢地问:“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不然,烛台切何至于用那块石头来吓她呢?

    “昨夜做了什么,您已经完全忘记了?”烛台切一副不可思议的语气, “您真是我见过最健忘的人了。我虽然服侍于您, 可也是个有脾气的家伙。”

    阿定生怕被冤枉了什么, 连忙自辨道:“我……是怀疑我偷了东西吗?”一提到“偷东西”这件事,她敏感的心就微微刺痛起来。于是,她努力辩驳道:“我没有偷过东西,从来没有。”

    烛台切:……

    她的脑回路似乎和自己完全不在一条线上。

    “我说的是——”烛台切弯下腰,用宽大手掌轻轻托住她的下巴,道,“您约定好在昨夜来见我,又爽约的事情。”

    他的面庞近在咫尺,富有男性魅力的、高大的躯体,紧贴着阿定,令她不由得颤抖起来。一边仓皇着,她一边小声地说:“我并没有答应过您呀……”

    下一刻,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指陡然扣紧了,几乎要按入她的骨中。

    “主君这个可耻的骗子。”烛台切的声音很温柔流连。

    “真的没有……”阿定连连摆手,“烛台切大人是认错了人吗?”

    她总是这样不肯认账,烛台切竟然想要笑了。

    ——小女孩就是小女孩,以为嘴硬一会儿,咬紧牙关就能挺过去了吗?

    就在此时,阿定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下。原来是她的手指在草叶中划过,被锋锐的叶片边缘割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子,立刻从那道细长的伤口里渗了出来。

    烛台切蹙眉,立刻道:“我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

    “啊,不碍事,小伤。”阿定摆摆手,并不在意的样子,“不疼不痒的,没必要特地给别人增加麻烦。”

    “走吧。”烛台切恍若未闻,牵起她的手,口中道,“这一回我就原谅你了。如果下次再爽约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骗人’可不是女人在情场上该做的事情。”

    顿了顿,他侧过头,低声说:“……是真的不会再原谅你哟。到时候再求饶的话,就绝对来不及了。”

    阿定在内心小声地说:什么和什么呀,这位烛台切大人可真奇怪。

    烛台切带阿定去见了药研藤四郎,这是阿定第一次见到药研。

    药研是一柄短刀,从身形上来看应当只是一位少年,但行事的做派却又是一副沉稳可靠的模样。阿定仔细想了想,用“外表的年龄”来判断刀剑是不对的,毕竟它们都存在很久了。

    听烛台切说,这位药研曾经在战场上待了很久呢,是一柄很厉害的刀。

    “主君受伤了?”药研见到阿定与烛台切,微皱眉心,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只是被草叶割到手指了。”阿定一边盯着药研的眼镜,一边说。

    ——药研鼻梁上的,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呢?是将军身边的潮流吧?

    烛台切举起她的手掌,递至药研面前,说:“处理一下应该很快吧,辛苦你了。”

    阿定瑟缩了一下。

    她的手着实算不上好看——虽然指形原本是很好看的,但因为常年干活而布满了茧子,还有冬日留下的乌疮残痕,一看就是下等人的双手。

    要把这样的手展露在男子面前,还真是羞惭。

    药研却彷如没看到一般,不发一言地在她的手指上贴了类似胶布的东西:“这样就可以了。”

    阿定道了声“谢谢”,立刻将手指缩回来了。

    就在此时,鹤丸来喊烛台切:“光——坊——,三日月有事找你喔。”

    “偏偏在这种时候……”烛台切很抱歉地一笑,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药研,主君就请你先照看一下,我失陪一会儿。……我会让加州过来的。”

    说罢,烛台切就离开了。

    烛台切走了,阿定如释重负。

    因为在她眼里,烛台切大人实在是个奇怪的人。

    药研在一旁翻阅着书籍,很安静的模样,一点多余的目光都没有分给阿定,仿佛她不存在。阿定老老实实地跪坐着,目光却一直跟着药研的眼镜在移动。

    终于,药研开口了:“主君在看什么?”

    “药研大人鼻子上的,是什么东西呢?”阿定好奇地问。

    “……眼镜。”药研回答,“看书时戴着,比较方便。”

    药研在心底叹口气:早就听说新任的主君是个很旧派的人,没想到是个真真正正的古人啊。

    “那,衣服上那条长长的带子又是什么呢?”阿定愈发好奇了。

    “……领带。”药研说,“搭配衬衫用的。”

    “衬衫是什么呢?”阿定问。

    “平常穿的衣服。”药研回答。

    阿定连问好几个问题,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奇心过了头,说:“啊,是我妨碍到您了,万分抱歉……”

    “……不必这样。”药研有些不适应,“照顾大将……不,照顾主君才是我的本职。”

    药研察觉自己失口了,才匆匆将“大将”改为“主君”。

    明明已经耗尽对审神者的希望了……不应该将这个含着信任与尊重的称呼再说出口了才对。

    所幸,阿定完全没察觉不妥。

    她以为那个“大将”不过是口误。

    加州清光被烛台切告知主君受了伤,匆匆忙忙地来了。

    “怎么会受伤的?就在我去找三日月殿的这一点时间里……”加州清光就像是来接孩子的年轻妈妈似的,头疼极了,“这可是我的失职啊。”

    “是、是我给您添麻烦了。”阿定窘迫地道歉。

    “还好是小伤。”加州将阿定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听烛台切的语气,还以为你伤到了手臂,都不能动碗筷吃饭,要我喂你了。”

    阿定小声说:“没有那么夸张呀。”

    阿定要被加州领走了,药研放下手中的医学书籍,对阿定的背影说:“下次受了伤的话,不必害怕麻烦,直接来找我就可以了。……有其他的问题,也能来问我。”

    阿定跟在加州清光的背后,迟疑了一阵,便笑了起来,柔顺地说:“我记得了。”

    药研的话不多,可却给人很安心的感觉。

    阿定记得,从前还没被卖入主家为奴的时候,隔壁家的长子也给过她“安心”的感觉——那时的阿定六岁,或者七岁——任何超过十二岁的少年,都算是她的哥哥。

    即使那位隔壁家的儿子牙齿不齐整、脚趾里终日卡着泥沙,可因为他识字又会帮着做买卖,村里的孩子们都很崇拜他。那个男孩,经常关照她,并且说一些“长大了就要娶三郎家的女儿为妻”之类的话。

    被卖入主家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遇见过待她那么好的人了。

    ***

    阿定走后,药研摘下眼镜,微微叹了口气。

    那位主君最后笑起来的模样,可真是天真烂漫,让他不由感到有些愧疚。

    ——前任的主君是个恶人,所以他也连带厌恶上了新任的主君。可明明这个连“眼镜”、“衬衫”都不知道的主君,是无辜的人。

    主君予他以毫无保留的笑容,他却没有以完全的忠心回报,这还真是令人鄙薄。

    日头渐高,午后到来了。今天有些闷热,令人昏昏欲睡。

    一期一振来了。

    他穿着便服,修长手指撩起半打的竹帘,屈身坐了下来。

    “啊,一期哥。”药研朝他打招呼,“有什么事吗?”

    “听闻主君受伤了,她来过你这里了吗?”一期询问。

    一期低垂眼帘,眸光落到了自己置于膝上的手背处:“上次我和你说的那件事……”

    药研沉默了。

    ***

    前日,兄长一期一振来找他。

    “是药研的话,一定会有机会见到主君吧?”温柔的兄长露出微微犹豫的神色,以恳请的语气道,“如果主君来见你了,能不能代我传一句话?——太刀一期一振,想要见见她。”

    那时,药研点头应下了。

    ***

    而此时此刻,药研注视着面前的兄长,只能保持着沉默。

    兄长是吉光唯一的太刀之作,是被称作“一生一振”的宝物。与其他短刀兄弟相比,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即便是在本丸之中,一期哥也是最为不同的。

    所有的刀剑,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了暗堕的气息,暗藏私心。

    只有初初到来的一期哥,完美光耀得令人几乎要避开视线。

    “我……”药研抬起眼帘,注视着面前俊美的兄长,口形微微变幻。

    “说了吗?”一期微微一笑,温柔的笑颜令人如置春风。

    药研的手微微攥紧了。

    一期哥是他最敬爱的兄长。

    是最敬爱的兄长。

    是不应该违背的,应该给予信任的兄长。

    是最亲密的人。

    可一期哥……

    没有被染上暗堕的气息,已经与自己不一样了。

    “……抱歉,我没有见到主君。”药研的眸光下落,“听说只是被草割伤了手指,不需要我特地来处理。”

    说完,他的目光便移开了。

    一期一振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药研久久低着头,牙关咬得极紧。

    他对自己说:啊。我可真是个令人鄙薄之徒。

    对于阿定来说,“历史”这样的东西实在是太抽象了。她的世界仅限于乡下的那方小院子里,三日月提起的什么“卑弥呼女王”、“圣德太子”、“摄关”之类的词,都令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乡下的侍女,能知道些鬼神之说和将军的姓氏,就已经算是博学多识了。

    三日月见她一副苦手的样子,便取来一本册子,说:“如果实在苦手的话,不妨先了解一下本丸之中的各位。……主君不必太过紧张,这些历史只是说来消遣无聊罢了,没必要记住。”

    三日月说的是实话。

    这个本丸并不需要主君,他教导阿定学习也只不过是装装样子顺带逗弄一下她罢了。大字都不识得几个的乡下梳头娘,又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担当起守护历史的任务?

    阿定翻开名册,见到其上有许多名字。她已学了不少字,零零散散地也能认出些来——譬如“三日月宗近”、“加州清光”、“笑面”、“虎”。

    “是大家的名字呢。”阿定翻着名册,一副新奇的样子。

    她低下头,乌黑的发丝从颈上滑下,露出一截莹白的肌肤。三日月的目光垂落下来,掠过她的后颈,却惊觉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淡淡的红色,似乎是一片将要退尽的淤痕。

    三日月微蹙起了眉。他倾身向前,用手指撩起那缕发丝,以便自己看得更确切一些。

    没错了……

    这是不知道哪一位留在主君身上的吻痕。

    “三日月殿在看什么呢?”阿定一动也不敢动,“很痒啊。”

    “主君照过镜子吗?”三日月的语气微妙了起来,“脖子上有不得了的东西呢。”

    他的声音淡淡的,没了往日的温和。阿定从来只见过三日月温柔的模样,此时他改变了语气,阿定不由有些忐忑:“还、还没有……怎么了?”

    说罢,她紧张地捧过一面镜子。不知以什么材质所制的镜面,清晰地映照出她的模样,也使得脖子上的吻痕显露无疑。

    阿定看到这个痕迹的第一眼,就清楚地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阿定嗫嚅着,面色苍白,“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三日月不说话,只是将镜子反扣在了桌面上。

    他的心底很不愉快。

    属于自己的囊中之物,被别人用脏手偷偷地碰过了,换做是谁都不会高兴的。

    他每天来教导阿定,这就像是饲弄着一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一样,是一种消遣,也是为了将来享受她的时候更为愉快一些。

    可是现在却有人提前动手了,真是令人不快。

    他提起了阿定的衣领,使其将吻痕遮盖住,淡淡开口:“这是加州清光的失职,他已经不能作为主君的近侍了。”

    “等、等等!”阿定小声争辩道,“连我自己都没察觉的事情,加州大人又如何得知呢?这并不是加州的过错吧……啊,也许,也许只是被虫子咬了一口……”

    “失陪一下。”三日月没有理会她的争辩,起身朝外走去。

    阿定忐忑不安地留在原地,摸着自己颈上的肌肤。

    她当然知道这个痕迹代表着什么,但她真的不知道是谁干的。每一天的夜里她都留在房间里,除了做了几个奇怪的梦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奇怪的梦?

    阿定的面色忽然白了一下。

    难道那些零零碎碎的、让人无法回忆起男子面容的梦境,都是真实的吗?

    她正在思虑间,门外就传来了加州清光的争辩声:“那绝无可能!我怎么可能会让居心叵测的人靠近主君的身侧?说那是我的失职,我是不会承认的……”

    “既然没有人能在夜晚靠近主君,那么,是鬼么?”三日月的声音带着笑,“既然如此,那不妨请笑面青江来担当近侍吧?”

    加州清光失语。

    好一会儿后,两人的争执声才轻下去。阿定走出房门时,三日月已经离开了——看得出他似乎真的生气了,以往的他从不会无礼地直接离开,而是会向主君告退。

    加州抱着刀,一副恼极了的样子,红眸里亦闪着些微的怒火。

    “加州大人……”阿定担忧地喊。

    “从明天起,我就不是你的近侍了。”加州清光撇一下嘴,低声道,“不知道他会找谁来当你的近侍呢?……就算你是主君,也无法自主决定事情,还有一点可怜呢。”

    加州怜悯的语气,让阿定有些难为情。

    但她早已习惯了被人呼来喝去、随心所欲地操控,所以她打心底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一个卑贱的下等人,又怎么会有做主的权利呢?当然是武士大人说什么,自己就照着做了。

    气氛很不妙,阿定低着头,假装翻阅手中的名册。

    随意一翻,就在最后的位置看到一个似乎是新添上去的名字。

    “一期一……”阿定眯着眼,很艰难地辨别着最后一个字,“这个字是什么?”

    “是一期一振。”加州替她念了出来,“‘一生只铸一振’的意思。”

    阿定的视线反复扫着这个名字,心里有着奇妙的感觉。

    啊,是一生只有一把的刀呢。

    “一期一振是怎样的刀呢?”阿定询问。

    “啊……我也不是很清楚。”加州清光的视线望向远方,“他才刚来不久吧。”

    “是我锻造的那把吗?”阿定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加州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顿时有些懊恼,“总之,他很忙就是了。平常的任务他都不会参与,三日月殿也不会允许他来见您的。”

    没有人希望一期一振见到主君。

    一期一振阿定亲手锻造出的刀剑,他必然是希望守护历史的,也肯定会对阿定忠心无二。但是,本丸里这群习惯了自由的付丧神们,已经不想再回到时之政府的约束之下了。

    “很忙吗?”阿定有些失落了,“还以为能见见我亲手铸造的刀剑呢。”

    “……”

    看到她这副失落的模样,加州的心底有些不是滋味。他红瞳微动,声音里微有一分自嘲:“是啊,我这样天天见到的人,主君当然不会想再见了。只有一期才是最新鲜有趣的吧。”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我本来就不惹主君喜欢嘛。”

    阿定懵了一会儿。

    加州清光的这副语气……

    怎么说呢?还有点熟悉呢。